雨来得又快又急。
像是天破了窟窿,哗啦啦的直往下流 , 瞬间 , 地面汇聚了千万条细流。
卫瑾萱推开木窗 , 湿漉漉的凉意带着泥土的腥味扑面而来,让她烦躁的内心宁静些许。
她倚在窗柩旁 , 出神的看着庭院里开得妖娆艳丽的紫薇 , 如今被风雨一番吹打,残花败絮落了满地。
想着祖母刚才的话,她不由冷哼一声。祖母虽是个拎不清的,不过以前有祖父约束,她不敢胡来,如今祖父才去三年,她便愈发蠢笨如猪了!
用木支架撑住窗户,以防被风刮得乱荡。转身走到书架旁 , 葱白玉指划过《伤寒论》《女科旨要》《皇帝内径》,最后停在《诗经》一册上。
书架上的书不仅有医术类 , 还有诗经、史书、农务、税法,更有吏治和兵法、策论。
这些书是卫家的传家之宝。
听祖父说,祖上以前是书香世家,族谱上还记载着有位祖宗在朝中做过三品大官,后来因为卫氏子弟读书没有慧根就改了行医。
这个朝代的书十分珍贵,没有印刷术,只能靠手抄传递。
她将《中庸》与《鬼谷子》两册书从书架上取出。这两部书在整个大周王朝都甚是珍贵,特别是《中庸》。中庸之道被如今的大周帝奉为帝王之道。大周朝建国七十载,上一任开国大帝在位四十年 , 励精图治后,终于迎来盛元之世 , 而今上即位后 , 任用贤才、大兴农业 , 更是将盛世推向高潮。
如今的大周朝正是繁华鼎盛之时。
不过世人却忘了,盛极必衰这个道理!
丫鬟小桃端着茶水进来时,便见着她家姑娘姿态慵懒的斜躺在睡塌上看书。
姑娘端是生得好看 , 眉若柳絮 , 肤若凝脂,眼神盼顾间,冷冷清清,却有种令人折服的威仪。
她身上穿着一件略微简单的素白锦衣,腰间一条淡绿色的腰带将腰身束得极是凹凸有致,在腰间,衣料上用棕色绣线绣着遒劲淡雅的枝干绕身而上 , 一朵怒放的艳红月季开在胸口处,显得身段更是窈窕婀娜 , 丰盈处波涛起伏,腰身的曲线似水波流畅。
看着便觉得赏心悦目!
小桃放轻脚步声,缓缓走近,小心翼翼的将刚熬好的安魂汤放在姑娘的右手边。
卫瑾萱斜眼看了眼药碗,吩咐道:“以后不用再熬安魂汤了。”来了葵水之后,她的失魂症便不药而愈。
这时,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。在一旁伺候的小桃回头看去,见管家打着雨伞匆匆而来。
管家站在廊下焦急地对卫瑾萱说道,“姑娘 , 大爷叫您即刻带上药箱跟他出去一趟。”
府外,一辆马车等在门口。
坐在马车里的卫敬文见女儿出来 , 忙撩开帘子 , 也不打雨伞 , 直接跳下马车,冒雨直奔女儿身边 , 一手提过她的药箱 , 催促道,“快,赶紧上马车。我们去趟甄秀才家。”
卫瑾萱坐上马车,抖了抖被雨水沾湿的裙角,轻声问:“有人病了?”
“是甄秀才病了。”卫敬文一脸愁容,“请了城东的于老大夫就诊,说是中暑。服了一剂药后,反而愈加严重。而恰好这个时候 , 城里所有的大夫都出城就诊去了。”
卫瑾萱满头黑线:“……”
听他话中的意思,如果不是找不着大夫救命 , 也不会想起她这个女儿来。
马车很快就到了甄府门前。
远远地,卫瑾萱就听到一声悲戚的唱喏:“郎君,去了——”
随之,哀恸的哭声震天。
卫父听闻,脸色剧变,冒雨冲进甄府。
卫瑾萱整理了一下衣摆,撑着油纸雨伞,不徐不疾的走下车。
她抬首望了眼甄府顶上的那片天,虽然阴沉,却不带死气。想来那位郎君只是闭了气 , 应该还没断生机。
“提上药箱。”她嘱咐赶车的下人提着药箱,举步走进甄府 , 寻着哭声来到甄秀才病卧的房间。
屋里 , 一个身穿素缟的妇人跪在榻前哭得死去活来 , 而她爹则是跟青衣长衫打扮的罗秀才站在一起,两人面如金纸 , 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。
卫瑾萱低低叹口气 , 心中腹诽:只怕她娘死的时候她爹都没有这般伤心。
“甄郎,呜呜呜~你怎么就忍心丢下我一个人去了。”甄秀才之妻吴氏哭得伤心不已,眼中浮现绝望之色。她深深看了夫君一眼,心中死志已存,猛地转身,攒足了劲儿,狠狠撞向卫瑾萱身旁的柱子。
“甄郎 , 你等等妾,妾这就随你去!”
好一个贞洁烈妇!
如果不是场合不对,卫瑾萱差点就给她拍手鼓掌了。不过还是念着好歹也是一条人命 , 机智地拉过离自己最近的白须老头挡在柱子前。妇人猝不及防,直接一头扎进老头怀里。
老头被她这么一撞,疼得哇哇直叫,“哎哟!哎哟!疼死老头子我了……我说你这小姑娘,要救人自己挡着就是,干嘛拉我一个老头子垫背。”
于老大夫吃痛的揉着被撞疼的胸口,同时还不忘狠狠瞪向卫瑾萱。
卫瑾萱无视他,趁着众人愣神之际,缓步走到床前 , 看着甄秀才铁青的面色,开口道:“夫人为夫殉情乃是大义我本不该拦着 , 不过夫人怎么就确定你夫君是真的死了?万一没死 , 而你又一头撞了柱,岂不是阴阳相隔?”
甄吴氏愣住 , 转瞬哭得更是悲惨,“妾是眼睁睁的看着甄郎咽气的 , 又怎么会……”蓦然 , 她瞪大眼,只见那个白衣小娘子伸手狠狠掐住她夫君的人中,她立即大怒,“你干什……”话还没说完,就见原本已经没气了的夫君忽然蹙起眉头,嘤咛一声,转而缓缓睁开眼。
“甄郎?!”甄吴氏欣喜若狂 , 扑身于床前,激动得语无伦次 , 只一个劲儿的喊,“甄郎,你活了?甄郎、甄郎……”
然而,屋里的人并不是都在为甄秀才的‘死而复活’而感到高兴。
看到忽然睁开眼的甄秀才,于老大夫吓得双腿直哆嗦,舌头也直打结:“鬼、鬼鬼……”
卫父举着折扇往他脑袋上敲了一下,哼声道:“你才是鬼。勤之根本就没死,只是闭了气。哼,真是庸医害人!”
卫父虽然不是大夫,但也跟着卫祖父看了几年医书,耳目有染,这点常识还是知道的。
一听原来没死 , 于老大夫顿时缓过气来,想起卫敬文刚才对他的无礼 , 又硬着脖子与之争辩 , “什么庸医 , 老夫可是正儿八经的神医!”他就靠这一手医术混饭吃,如果庸医的名声传了出去 , 那以后还有哪个病人敢上门求医。
“是那书童一惊一乍的说甄秀才去了 , 老夫又没上去诊脉,哪里知道他是真死还是假死。”
于大夫觉得憋屈,也不知道这个甄府是跟他八字不合还是怎么的。那甄秀才明明就是普通的暑热症,按理说吃几剂小柴胡汤就能药到病除,哪里想到会到这种地步。
他见甄秀才虽然回过气来,可脸色青黑,双眼发白 , 眼底更是蒙上一层死气,便哼声道:“再说 , 病成这样,就是神仙下凡也难救。即便是现在不死,待会儿也还是要死。”
此话一出,甄吴氏脸上那喜悦的表情立即僵住,罗修文与卫父也皆是一脸黯然,勤之兄的病情他们最清楚不过,现在也不过是吊着口气罢了。
“谁说他会死。”清冽的声音如烟花突然在众人耳畔炸开。
甄吴氏噗通一声跪在卫瑾萱面前,双手死死抓住她的裙摆,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, 哭求道:“姑娘,求您救救我家甄郎 , 求您救救他,我给您磕头了……”
“弟妹 , 你这是干什么。”卫父碍于男女之防不便上前 , 只得吩咐一旁的婢女去将她搀扶起来,“弟妹 , 你这不是折煞萱娘嘛。勤之是我的好友 , 便是萱娘的长辈。你放心,只要有一点希望,我们定会全力救治。只是……”
卫父欲言又止。
于大夫冷笑一声,接下他的话,“只是这小姑娘医术不精,只怕也是有心无力。”哼哼,他都医不好的病 , 却指望一个黄毛丫头能治好,真是一群蠢货!
“你给我闭嘴!”罗修文黑着脸朝于大夫怒吼,“要不是你这个庸医 , 勤之兄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。”
于大夫硬着脖子争辩,“都说了不关老夫的事。老夫开的小柴胡汤那是有病治病,没病强身健体。哼,别什么脏水都往老夫身上泼……哦~老夫明白了。”
他瞬间恍然大悟,用鄙弃的目光瞪着罗修文甄吴氏等人,“你们别不是想要讹诈老夫吧?故意找个要死的人叫老夫医治,等人死了,就说是老夫开的药吃死了人!”
“肯定是这样!不行,老夫不能留在这儿,等会儿人死了 , 老夫就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。”说罢他转身就跑。
罗修文哪里能让他走,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衣襟 , 将他生生给拽回来 , 提起拳头就打 , “好你个老不休的,竟然敢倒打一耙!”
“哎哟,打人了!快来人呀 , 秀才老爷打人了——”于大夫一边躲 , 一边扯着嗓子大喊。
卫父见状,眉头紧锁,想了想,最终还是走过去拦住罗修文,道:“这于大夫的言行虽然让人愤恨,可现在不是泄恨贪快的时候。”
罗修文想起瘫躺在床的甄勤之,脸色一黯 , 紧握的拳头也缓缓松开。
这时,甄勤之身边的书童突然说道 , “罗郎君,咱们去求金爷吧,以金爷的能力,一定能治好郎君的病。”
闻言,罗修文双眼一亮,“对,去求金爷,金爷一定有办法。”说罢,转身欲走。
“等等。”卫瑾萱在他们打闹之时便平心静气的坐下给甄秀才诊脉 , 又向甄吴氏询问了几句他初病时的症状,不出片刻心中便有了决断 , 扬声拦下罗修文 , 说道 , “此病不足为惧,尚有药可医 , 勿要惊慌。”
嘴贱的于大夫又开始哼哼 , “小姑娘莫要骗人。甄秀才面若素缟,且现死气,他这是死症。”
卫瑾萱抬头,眼神冰冷的射向他,“不过是中焦湿热,何来死症!”这老头三番两次的看轻她,叫她很是不快。
“啥?中焦湿热?呵呵……真是笑死老夫了。”于大夫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 , “你这小女娃可真会胡说八道!甄秀才咽干口苦、心烦喜呕、不欲饮食,且身上寒热往来 , 这明明是少阳之症。”
于大夫抬头挺胸,一手背在身后,一手捋着胡须,作出高人模样的卖弄道:“少阳病邪居半表半里,遂老夫以小柴胡汤和解少阳调达枢机,再加一副菊花汤散头面风热之邪。”
那一脸骄傲的样儿,活脱脱地把自个儿当成了包治百病的活神医。
书童直接泼他一脸冷水:“要不是吃了你那劳什么子的小柴胡汤,我家郎君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半死不活。”
“这……”于大夫语噎住。
卫瑾萱对这老头十分不喜,决定要好好打击他一番 , 好叫他知道什么叫谦虚。
“少阳病症为邪气侵入少阳经,外邪侵犯肝胆 , 肝胆之气火上逆而亢 , 以致口苦、咽干、目眩 , 邪在胆而逆在胃,故喜呕吐不欲饮食。体内正邪相争 , 正气虚弱不能抗邪外出则寒热往来。这点你说得不错 , 可唯一错了一点。少阳病症脉挺直而长,如按弓弦,你再来摸摸他的脉象,可是弦脉?”话毕,卫瑾萱拂袖让了一步,微微抬手指着甄秀才的手腕。
“诊脉就诊脉。”于大夫昂首阔步的上前诊脉,丝毫不惧 , 坚信自己的诊断是对的。
罗修文愤愤欲拦他,要不是这庸医 , 勤之兄也不会病情加重。
卫父却抢先抓住他的袖子,不解地问道:“修文,你们刚刚说的金爷是何人?”
罗修文想了想,便将刘金资助他与甄勤之入学读书之事道与卫敬文听,“我与勤之兄自小家境贫寒,幸得刘金爷的资助才能入县学就读……上次恩科,勤之兄的手被匪贼打断,也多亏了刘金爷寻来神医为他接骨……如果没有刘金爷,就没有今天的罗修文跟甄勤之。”
大周律规定能参加科考的只有两种人,一种是勋贵世家子弟 , 一种便是进入学院读书的学子。
门阀世家子一般是入族学就读,即便他们学业不精 , 也能蒙荫谋个好差事。而入学院就读又分两种人 , 官宦子弟可直接入学读书 , 除此之外须得捐资入学。
当初卫父进县学就捐了好大一笔银两,直到现在卫老妇人还时不时的拿来念叨两句。